于敏有多“普通”?
發(fā)布日期:2021-08-05 發(fā)布:中國核學會
▲ 2015年1月9日,中共中央總書記、國家主席、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向獲得2014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中科院院士、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高級科學顧問于敏頒發(fā)獎勵證書。
于敏,在中國氫彈原理突破中解決了一系列基礎問題,提出了從原理到構形基本完整的設想,起到了關鍵作用。
錢三強認為他“填補了中國原子核理論空白”。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朝永振一郎稱他是“中國的‘國產土專家一號’”。同樣是諾貝爾獎得主的核物理學家玻爾說他是“一個出類拔萃的人”。媒體記者說他是“中國的氫彈之父”。但他們口中的這位主人公,卻很排斥“氫彈之父”的說法。
于敏說:“核武器的研制是集科學、技術、工程于一體的大科學系統(tǒng),需要多種學科、多方面的力量才取得現(xiàn)在的成績,我只是起了一定的作用,氫彈又不能有好幾個‘父親’?!彼膬鹤佑谛猎诒徊稍L時也一再說,不管是在父親自己,還是在家人眼中,他都是個普通人。
于敏確實也有像普通人一樣的愛好,比如看京劇,打橋牌,看中國女排的比賽。他專門訂閱了京劇雜志,和鄧稼先是“票友”。不過即便是玩,他超常的數(shù)學頭腦也派上了用場:“他這個人極聰明,一把橋牌到他手上,他立刻就能算出他贏的概率,會贏在哪張牌上,大家都不用玩了?!?/span>
即使成家立業(yè)、成為理論物理學家后,于敏也沒有忘記小時候的求學經歷,經常向他的孩子談起自己上學時的老師和同學們。1926年,于敏在河北省寧河縣蘆臺鎮(zhèn)(現(xiàn)屬天津市)出生,在蘆臺鎮(zhèn)上完小學后,到天津的河東中學讀初中,高中時進入天津木齋中學。在木齋中學,一次學校突然襲擊進行摸底考試,絕大多數(shù)同學不及格,于敏不但考得好,還顯示出極強的推理能力。老師劉行宜覺得好苗子不能耽誤,就推薦并幫他轉到當時天津最好的學校之一——耀華中學讀高三。在耀華中學,兩位老師對于敏影響很大。一位是語文老師王守惠,奠定了于敏的古典文學功底和人文素養(yǎng)。另一位是數(shù)學老師趙伯炎,喜歡講授題目的各種解法以及來由,要求學生不僅要知其然,而且要知其所以然。于敏養(yǎng)成了對古典文學的愛好并堅持一生。于辛回憶,父親喜歡讀唐詩宋詞和歷史,崇拜諸葛亮、岳飛、林則徐。晚年閑暇之余,于敏教孫子的第一首詩詞是岳飛的《滿江紅》。
1944年于敏高中即將畢業(yè)時,他父親因病失業(yè),家里唯一的經濟來源斷了,于敏面臨輟學。這時候,他有一位要好的同班同學陳克潛,回家把情況和父親說了。陳克潛的父親陳范有是一名愛國實業(yè)家,當時擔任啟新洋灰公司協(xié)理。陳范有以公司的名義資助于敏上大學,但對于敏提了個要求——學工科。于是,于敏考上了北京大學工學院電機系。而陳克潛去了上海交大。他們天各一方,在動蕩的歲月里一度失去聯(lián)系,直到上世紀60年代,一次偶然的機會才得知彼此下落。后來在于辛的記憶里,陳克潛和父親幾乎每年都要相聚、暢談。在北大工學院,物理、數(shù)學等學科的講授很簡單,“能用就行”,而于敏偏偏喜歡刨根問底,追究背后原理。他感到很不適應。兩年后,他得到了政府資助的助學金,就謝絕了啟新洋灰公司的資助,轉到了理學院的物理系。
于敏到理學院后如魚得水。當時按學號公布成績,學號1234013經常名列第一。老師和同學都知道這個學號是于敏。他是大家口中的“北大多年未見過的好學生”。他的數(shù)學好到什么程度?一次近世代數(shù)考試,張禾瑞先生出的題目非常難,數(shù)學系學習最好的學生只得了60分,選修這門課的物理系學生于敏卻考了100分!同學會在圖書館的借閱記錄上看他借了哪本教科書,于敏借什么書,大家就跟著借什么書。▲ 1947年北京大學理學院大講堂前荷花池畔,后排左3為于敏1949年于敏畢業(yè)后留校讀研究生兼任助教,師從張宗燧、胡寧兩位先生。張先生說:從來沒見過學物理像于敏這樣好的。他學習如此了得,有天分,更離不開苦功。大學期間,寒暑假他沒有路費,無法回家,就留在學校學習。那時北京大學理學院座落在景山東街馬神廟,夏天時學校里太熱,于敏就跑到景山頂上乘風學習。一次學習經驗交流會上,于敏說他的經驗是每年寒暑假中都反復看《理論力學》《電磁學》。有一次暑假,他手捧一本熱力學書對同學說:看完第四遍,終于看懂了!喜悅之情溢于言表。
1949年,本科臨畢業(yè)的時候,于敏得了傷寒,引起腸穿孔。一開始給誤診了,病情很危急。時任北京大學教務長的鄭華熾教授當即請北京大學醫(yī)學院院長胡傳揆教授組織醫(yī)療力量全力搶救。在醫(yī)院需要輸血,物理系的同學們聞訊后一下子就趕到醫(yī)院,去了二十多個,排隊驗血型,準備為他獻血。打青霉素的消炎針很貴,大家又紛紛給他捐款,后來又輪流照顧他。畢業(yè)后,他們同班同學每年都會相聚。于辛說,父親的這份同學情誼、師生情誼,教父親學會感恩。不論轉學到耀華中學,還是上北大,作為超級“學霸”的于敏沒有受到任何排擠,反而人緣非常好。因為同學需要學習上的幫助時,他總是放下自己的事情,耐心解答別人的問題,傾盡所有、毫無保留地分享經驗,讓人弄懂為止。后來到了研究工作中,同事給“老于”總結了“三不論”:不論時間地點,不論范圍領域,不論深淺難易,于敏對別人的問題都是知無不盡、言無不詳。于敏眼中只有教學相長、解決問題,而沒有半點“好為人師”的念頭。一次一個同事的問題于敏解答完了,然后又說這方面還有誰比我強,我推薦你再去問問他,并且替這位同事聯(lián)系到那位同志。再見面時,于敏還問,那個問題你問得怎么樣了?那個同事后來對于辛說,其實于敏推薦的專家和于敏自己回答的是一樣的。
1951年研究生畢業(yè)后,于敏被錢三強、彭桓武調到了中科院近代物理研究所。上世紀50年代后期,于敏在原子核理論研究方面漸入佳境,發(fā)表了很多高質量的論文。短短的幾年內,他和同事們就把研究工作帶到了國際前沿。1961年1月的一天,錢三強把于敏叫到自己辦公室,非常嚴肅地告訴他:他已經被國家選派參加氫彈理論的預先研究。從此,于敏放棄了即將面臨突破的原子核理論研究,轉入了氫彈原理研究和核武器研制,他的文章也在公開刊物上銷聲匿跡了。對他個人而言,這次轉向是很大的損失。于敏一直喜歡做基礎研究,而核武器研究不僅任務重、集體性強,還意味著他必須放棄光明的學術前途,隱姓埋名,長年奔波。
“國家興亡,匹夫有責”,于敏覺得自己不可能有另一種選擇。1965年9月底,于敏率領團隊趕在國慶節(jié)前夕奔赴上海華東計算技術研究所,利用該所放假期間空出的J501計算機(運算速度為每秒5萬次)完成了加強型原子彈的優(yōu)化設計。于敏記憶力驚人,他領導下的工作組人手一把計算尺,廢寢忘食地計算。他日夜埋頭在機房,從大家計算的模型中找出三個典型,再帶頭分析,最終形成了一套從原理、材料到構形基本完整的氫彈理論方案。1966年12月28日,氫彈原理試驗取得圓滿成功。1967年6月17日,我國又成功進行了全威力氫彈的空投爆炸試驗。從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到第一顆氫彈試驗成功,中國的速度為世界之最。
他的家人對他從事氫彈研究那時是一無所知。于辛只記得,每次叔叔們來家里找父親,他和姐姐就要躲出家門。“只要家中來人,爸爸就會把我們趕走?!?/span>于敏晚年曾對孩子說,可惜沒時間教育你們,也很后悔,希望你們理解。于辛說:“我們都理解父親,他當時的壓力太大了。”很長一段時間,于敏天天回家都皺著眉,一進屋就看書。經常很晚才回來,天不亮就走了,到吃飯的的時候也見不著他。有時候半夜他還突然起來,披著衣服寫東西。工作壓力大,但“從沒看到父親在家里發(fā)過火”,于辛說。他能從一些細節(jié)上體會到愛。比如出差回家以后,父親會首先問問他和姐姐的情況。于辛上小學的時候,一家人去頤和園玩,頤和園的長廊上面有一些畫,每一幅畫都有一個故事。于敏博覽群書,對歷史典故信手拈來,“就像一本百科全書,有說不完的故事”。他講給孩子們聽,走完這個長廊,聽完這些故事,一上午就過去了。現(xiàn)在于辛去頤和園,走在這個長廊里就會想起父親。讀高一的時候在學校學畫電路圖,串聯(lián)并聯(lián)應該怎么判斷,于辛搞不明白。回到家,“我爸教我一個方法,我一下子就明白了?!彪m然孩子一點撥就見效明顯,但于敏基本沒時間輔導孩子的功課。于辛對此并不覺得遺憾:“很多東西不是靠說教,是靠言傳身教,我們潛移默化地學到了很多東西?!?/span>
“父親遺憾的事,一是沒能從事自己喜愛的基礎研究,二是對家庭,特別是對我母親的虧欠?!?span style="max-width: 100%;letter-spacing: 1.6px;box-sizing: border-box !important;overflow-wrap: break-word !important;">于辛說。▲ 于敏夫婦的兩張合照
在于敏擔起國之重擔的時候,于敏的愛人孫玉芹則挑起了家庭的重擔,做出了犧牲。她很喜歡旅游,但是因為不放心于敏的身體,只能在家照顧他。在于辛的記憶里,爸媽從來沒有吵過架。于敏夫婦是在天津經于敏的姐姐介紹認識的。他們倆相處,其實“和普通的老頭老太太一樣”。于辛記得,有一次母親說過:“沒有想到,老于是做這么大事情的。”孫玉芹突發(fā)心臟病送去醫(yī)院的時候,于敏癱倒下來,坐在地下半天起不來。妻子的去世,給于敏的打擊很大。雖然很少說,但兒女們能看出他對妻子思念至深。怕父親痛苦,于辛曾把母親的一些照片收起來,但是隔一段時間父親又給找出來放回了原位。于敏曾在央視的采訪中用一句詩表達對妻子的感情:“報答平生未展眉”。
于敏最喜愛的格言是“非淡泊無以明志,非寧靜無以致遠”。他曾經對這句話做過一個解釋,說作為一個科技人員,應該“不為物欲所惑,不為權勢所趨,不為利害所移,始終保持一個嚴格的科學精神”。他確實是這么做的。1970年在青海,因為幾次實驗未能觀察到預期現(xiàn)象,于敏被迫參加“學習班”?!拔母铩敝械能姽茴I導脅迫于敏將某次試驗中的技術問題定調為科研路線問題時,于敏并未屈服,反而在會議上挺身而出,拍案而起,厲聲表示自己絕不會違背科學規(guī)律隨聲附和。要知道,當時的情況下,一不小心就會有生命危險。這是他唯一的一次拍桌子。與于敏深交并共事三十余年的鄧稼先說:“于敏是很有骨氣的人。他堅持真理,從不說假話。”80年代中期的一次熱核試驗前,前方幾千人已經做好了準備,于敏在夜里突然想到,一個物理參數(shù)可能會影響到這次試驗的成敗。他天一亮一上班就趕緊組織人去計算,同時自己給國防科委打電話,為了“萬無一失”,要求暫停核試驗。這種時候提出重新計算,對于于敏自身的權威其實是一個很大的質疑。但他想的不是這些,而是如果試驗失敗了對國家的影響,所以他寧可挨批評也要叫停。叫停以后經過運算,試驗參數(shù)沒有問題,決定繼續(xù),試驗圓滿成功。
于敏一生中有很多機會,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基礎研究,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,隱姓埋名28年,只為了這份祖國所托付的沉甸甸的事業(yè)。他說:“如果國家需要,我還會義無反顧。”在于辛看來,父親身后還有一批這樣能力卓越、純粹奉獻的人:學術成果不能公開發(fā)表,貢獻也不為人所知,也沒有院士等頭銜。他們真的就是排除了各種雜念,不圖名不圖利,就為了國家,為了這個事業(yè)。回望那次改變他一生的選擇,于敏曾說:“中華民族不欺負旁人,也不能受旁人欺負,核武器是一種保障手段,這種民族情感是我的精神動力?!?/span>從內亂外侮的年代走過來,為抵抗新中國面對的核威懾,“普通人”于敏站了出來,和他的同事們一起,以尖端科技鑄劍,驅散烏云,護山河太平?!芭l(fā)沖冠,憑欄處、瀟瀟雨歇。抬望眼、仰天長嘯,壯懷激烈……”